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專訪 | 新加坡國家美術館策展人Jennifer K. Y. Lam | 百年流變之旅 | Becoming Lim Tze Peng我畫故我在


2025年2月3日,新加坡國寶級藝術家林子平於103歲高齡仙逝。而早在2024年10月24日,其最新個展在新加坡國家美術館(National Gallery Singapore)開幕。展覽從龍年10月延續到蛇年的3月23日,吸引了眾多官方及個人的目光,也為林的藝術生涯畫上了最後一筆弄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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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幕式上,新加坡副主席王瑞傑(Heng Swee Keat)特別提到了林子平漫長且多產的藝術生涯,特別是其所代表的一代人,對於新加坡藝術發展的巨大貢獻,可見對其作品之重視。座落於美術館四樓的展覽匯集了藝術家最早期至最近的作品,豐富和詳盡程度令人驚嘆。相較於林的其他展覽,此次展覽更像是對於藝術家百年創作生涯,及其對新加坡文化歷史發展意義之回顧,但又並非為嚴格意義上的回顧展(retrospective)。

 

總結來說,藝術家的創作脈絡和新加坡的歷史脈絡互為依存,共同演進,展現出了文獻般的歷史性,又刻畫出一個男孩成為男人,從地方走向世界的個人敘事。在近百年的流變中,新加坡完成了一個城邦國家的蛻變,而一個南洋的天真少年也成長為一位成熟而複雜的藝術家。在有限的四樓空間內,將如此龐雜厚重的藝術脈絡整合為一個具有文獻性,但同時具有創新性和趣味性的展覽對策展人提出了不小的挑戰。

 

春節前夕,《ARTMAP藝術地圖》專訪了策展人Jennifer K. Y. Lam(見圖一)。


 

| 「個展」抑或「回顧展」?非「回顧展」之「回顧」

 

在林近六載的漫長創作生涯中,有許多次個展經歷。至千禧年後,為了致敬這位國寶級的藝術家,也有許多次回顧展反覆梳理其百年的風格流變。林的第一次個展發生在1970年,由藝術家本人組織;而由官方組織的第一場個展則是由新加坡國家美術館(National Museum Art Gallery)主辦。距今最近的一次則是2009年在新加坡藝術博物館(Singapore Art Museum)的個展。迄今為止,林在新加坡的個展總共舉辦了6次,但每次皆有新意。

 

此次的展覽亦不例外。新加坡國家美術館(National Gallery Singapore)和新加坡藝術博物館(Singapore Art Museum)歷來是姐妹館的關係,也會互相借鑑策展的經驗。如果說上次位於新加坡藝術博物館的展覽更側重於當代及先鋒性,此次位於國家美術館的展覽則更側重於歷史性。作為首次在國家美術館新址舉辦的藝術家個展,特別值得強調的是,這並非一場「將藝術家過往作品及資料整理從而凸顯其成長軌跡」的「回顧展(Retrospective)」。雖然藝術家在近日的猝然離世為此次正在進行的展覽增添了許多「回顧」的意味,但展覽本身並非按照嚴格的文獻解讀和線性時序展開。這場展覽更像是基於本館館藏作品的研究所衍生出的「學術性展覽(Research-Led Exhibition)」,即展覽的基礎來自於策展人以學術性的眼光,對於既有材料及作品的重新解讀。

 

| 三層主題的重疊與演進-一個南洋少年的成長之旅

 

從2009年以來,藝術家於百歲高齡仍堅持創作,基於2013年國家美術館開館以來藝術家299件作品的收藏,更對其1950年前及2009年後作品做一研究和展示。策展人試圖尋找新的角度詮釋一個被重複書寫的人物,其中三個分主題:「From Dapo to Xiaopo 從大坡到小坡」、「The World Outside 世界有多大」、「On My Own Grounds 自在天地」並非嚴格的線性時序關係,而是互相重疊,貫徹了藝術家的全部生涯。這是「回顧」中的重要特色。

 

三大分主題描繪了出生在淡濱尼的南洋華人少年如何成長為一個男人,一個老師,一個藝術家的成長之旅。林子平原名為「林水連」,但一直以「林子平」為藝名活動並被大眾熟悉。對於大眾來說,林一直是一位專注描繪「新加坡文化遺產(Heritage Singapore)」或「舊日新加坡風情」的代表性人物。但對於林本人來說,他相信藝術家有比對僅描述當前現象和事實更豐富的表達潛力,而他自己的創作生涯也從來不是線性發展的。雖然描繪舊日新加坡,林一直在三大分主題間不斷流轉,變化,融會貫通,最後展現出一個新加坡藝術家走向世界的旅程。

 

「大坡」和「小坡」是「大碼頭」和「小碼頭」的意思-是老一輩華族社群用來稱呼新加坡兩岸的口頭語,指現在從歐南園到甘榜格南的地區。林本人經常和藝術家朋友在「大-小坡」之間進行戶外創作,也因此紀錄了新加坡早期的許多人文風景及其變化。這令人想到了法國巴黎塞納河的左岸和右岸,這裡不僅有最濃厚的煙火氣,也有最悠久的歷史和文化最快的翻新度。「世界有多大」則包含了藝術家1960-2000年其在世界各地的遊歷,並和「十人畫會」一同出國創作的經歷。在這個部分,一個從華小華中畢業,未經歷系統性的高等藝術教育訓練,對東西方藝術形式了解但並非深入的少年,一下子在東南亞(如汶萊,見圖六;印尼,見圖七),印度,中國,以及歐洲名城(如威尼斯,見圖五)的遊歷中,成長為一個跨文化的創作者,並將其與不同族裔、文化碰撞的火花付諸紙端。

 


他與「十人畫會」的經歷也將「南洋畫派」這一陳舊概念重新定義為一場多元化的個人探索,超出了「異域風情」或「國族身份」的狹隘範疇。最後,「自在天地」則是在本地經驗和世界經驗的基礎上,藝術家向內探索,開始嘗試新的,個人化的視覺語言和技巧,並提出了他的「六法(致敬『謝赫六法』)」,認為解讀生活要有「美感」、「地方性」、「韻律」及「洞察力」,最終是自由。

 

藝術家雖然一開始就學習書法等抽象藝術形式,並長期堅持將書寫與繪畫結合,但其書法直到1980年才真正面世。真正意義上的抽象主義作品也於2008年方才見世。對於藝術家來說,抽象表達一直是非常隱密,私人以及個人化的方面,在此可見藝術家並非從具象走向抽象,而是在不斷回到三大分主題的過程中,保留了不同媒介(油畫,水墨,書法)和流派(印象派,立體派,野獸派)的多元化基底,如同其他南洋畫派的藝術家劉抗和鐘泗賓等人,這讓人難以判斷其對於某些符號,如「樹」的大膽描繪、如「無題」中對樹林空間的大膽表達,是來自於文人畫的筆觸還是抽象主義的遺產。策展人對於這些不同方面的保留,特意對於中英文名稱之間的意譯差別,如保留「大坡 Dapo」和「小坡 Xiaopo」的中文發音和聲調,在不同主題間形成了某種張力,從而考慮了不同觀眾群體的反應,激發出更多的討論。

 

文獻部分,林本人的文本和圖像收藏同樣是東西方融合,從最早在學校期間對於保羅克利(Paul Klee)等西歐抽象派畫家的興趣到晚年重新回到抽象主義,深受敦煌壁畫等東亞本土抽象思維的影響,如同在「自在天地」中走了一個完整的大圓。不同主題間的關係也同樣反映到了藝術家作品的內部關係。藝術家2023年的立體主義作品,讓人想起瓦西里康定斯基(Vasiliy Kandinskiy)對於色彩和結構的探索,但命名卻來自「三國演義」的名句「是非成敗轉頭空,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點出了抽象主義和歷史思考之間的聯結。其晚年的水墨大幅畫作如「Inroads No.1」則結合了張旭的中唐草書狂狷之風及抽象表達主義種波拉克對於空間性的追求,如同撥開情緒,窺探藝術家最深處的內心世界,在一片穿林打葉聲中,返璞歸真。其以數字編號命名的細節也致敬了抽象表現主義對於作品的理解-如同產品,但遠高於產品。

 

| 我畫故「何」在?成為新加坡

 

「Becoming Lim Tze Peng」讓人想到了著名英國文化研究學者斯圖爾特霍爾(Stuart Hall)對於流散人群(diaspora communities)身份的判斷:「Becoming is being」-對於他們來說,流變就是一種恆存的形式。因此去研究某個看似恆存的狀態,不如去追蹤流變的規律。這裡英文標題中的「Becoming(成為)」指向了一個新加坡國族的形成過程,其起因是意外的政治危機,但其結果是一個確定的方向,所有不同原因來到新加坡的人都需要經歷「成為新加坡人」的過程。

 

這同樣也是英國人類學家本尼迪科克特安德森(Benedict Anderson)所說的「建立想像的共同體(Imagined Communities)」的過程。「我畫故我在」這一模仿笛卡兒「我思故我在」的唯心主義聲明的標題也暗合了這一過程的關鍵:林的畫筆不僅描繪了他個人的成長之旅,也同時構建了觀眾心中對於新加坡的共同想像,從而參與了一個「國族構造」的進程。舉例來說,代表著本土身份的新加坡河也在其創作中反覆出現,如「新加坡河」(如圖九)。如今許多新一代本土藝術家雖然改用電子的形式創造作品,但仍緊緊圍繞新加坡的歷史展開,如陳美美的VR的作品。這也是為何新加坡前副總理拉惹勒南(Rajaratnam)在新加坡獨立建國後第八天便特意提到了「十人畫會」和林子平的作品,他的作品描繪出了一個極其脆弱正在形成的新加坡形象,多種族多文化的熱帶都市。

 

在這個意義上來說,「十人畫會」和林作為第一批在新加坡戶外寫生的藝術家,也是第一批有意識系統性集體性描繪本地生活的藝術家,成為了新加坡短暫歷史的見證者和書寫者。他雖然並非機械性地紀錄現實,但其個人化的藝術表達仍然幫助定義了新加坡早期至今的國族形象-從繁雜的各色源流中衝浪最後來到屬於本土的自在天地。我畫故「新加坡」在,小我和大我在此處互相交融,互相打磨成為一個整體。



| 多重角色:教育者和創作者的平衡

 

對於林來說,長達30年的校長生涯並非是一種累贅,而是對其作品的豐富補充。像許多本地藝術家一樣,林身兼教育者和創作者的雙重身分,這不僅來源於生活的壓力,也有對於教育本身的信仰。如同約瑟夫博伊斯(Joseph Beuys)等人,林也嘗試將其創作中的理念帶入教育中。他不僅常常鼓勵和帶領學生到戶外創作,成立藝術俱樂部,開一代美育之先河,也重新定義了本地美育中對於「美」的定義。

 

在一次「美化校園」的國家比賽中,林帶領學生結合了多種現代主義媒介,包括塗鴉裝置等,將曾經枯燥乏味的校園「改造」成為了一個新的模樣,激發了學生的想像力和創造力。遵循著林對於美育的重視,國家美術館此次的配套活動也以「教育性」為主。活動不僅包含了沿著新加坡河重看林作品的藝術導覽之旅,也有以藝術家命名的教育中心,鼓勵兒童及成年參與者可在林的作品啟發下,創作書法作品。

 

「二次創作」對於林來說是非常重要的概念。設計師也特意選用了林抽象作品的筆墨,在淡綠色的牆面背景中加入了跨越了二維框架的毛筆筆觸,給原本有些沈重的空間賦予了難得的動感活力。這種設計巧思和紀錄林在耄耋之年仍起身創作的視頻相互映照,讓人感覺藝術家的存在彷彿就在身邊,與觀眾一同審視著新加坡的歷史。雖然教育者和創作者之間的平衡變得更加困難而微妙,林的離去仍為新一代新加坡藝術家留下了寶貴的遺產。對於人工智能時代的今天,圖像的產生變得更加容易便捷,但保持創作的本心不變,並在流變中修煉出人生的定力,不斷突破傳統的框架,則是林留給我們的課題。


文 | 王崢(《ARTMAP藝術地圖》駐新加坡特約作者)

圖 | 新加坡國家美術館提供

 

林子平《我畫故我在》作品展

地點 | 新加坡國家美術館(National Gallery Singapore)

日期 | 2024年10月至2025年3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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