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具書與指南是令人又愛又懼的存在，一方面得以按圖索驥，依循明確步驟前行，另一方面又彷彿設立框架，侷限諸多可能。然而，如果作者是該領域的首席識途老馬，充滿睿智與遠見，那麼閱讀這一類” How to…” 的導引書籍，則多有醍醐灌頂之效。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這兩句話絕對值得用來形容英國資深藝評人------吉塔‧威廉斯(Gilda Williams)的《如何書寫當代藝術》。
光怪陸離的當代藝術難懂，更難書寫。從網路部落客的快閃短文，到正式嚴謹的學術論文，當代藝術都遠非柔軟可親的評論對象。作者曾在英國重要的費頓出版社(Phaidon press)擔任十年以上的編輯，也曾任《國際版今日藝術》(Flash Art International)總編輯一職，同時身為倫敦金匠學院和蘇富比藝術學院的教師，閱文無數，深諳既有藝評的亮點與罩門。一般藝術書寫者多半沒有接受過正式的寫作訓練，憑直覺與習慣落筆是常態，以致於囿限於自己寫作上的盲點而不自知。吉塔‧威廉斯根據豐厚的經驗累積，鄭重提出「藝術寫作的三大任務」，作為書寫者檢視自己文字是否得到有效溝通的準則，應自問是否充分回答下列問題？Q1: 這是什麼作品？Q2 :作品可能有什麼意義？Q3: 作品與宏觀的世界有何連結？全書反覆出現這一套近似SOP的流程操練，頻繁到險些引起讀者的反感。然而奇妙的是，這三道提問反覆操作之後，非但不至於厭膩，反倒趣味橫生，極適合用以磨練藝術評論的思維。推論是因其符合由淺入深、由表象至內裡的原理，也服膺由基本義到延伸義的合宜思考步驟，因此這一類從本義推敲到弦外之音的探索方向，既已掌握根本，便適合生手作為練習的依據，也適合當作老手進階變奏的基礎。
不少人文社會科學在解讀圖像及符號文本時，也採取類似的三階段步驟，最著名的應是德國圖像學家潘諾夫斯基(Erwin Panofsky, 1892-1968)的三層次分析：第一性或自然主題（primary or natural subject matter）；第二性或常規主題(secondary or conventional subject matter) ；以及內在意義(intrinsic meaning)。最後這一項涉及圖像中的民族性、時代性、階級、宗教意義和哲學基本態度，與吉塔‧威廉斯的評論策略相仿，潘諾夫斯基的第三道解析有賴研究者的洞見：在觀察表象與確認文本意涵之後，最終針對圖像提出洞如觀火的透徹見解。當然，最深層次的意義既然是出自分析者的評判，難免陷入主觀，各學科知識的運用，也可能遭逢該學門的界限，甚至與分析對象脫離，落入桑塔格(Susan Sontag)所謂的過度詮釋：最典型的例子便是精神分析學派遭人詬病的泛性論，將所有棒狀或尖挺的物件皆視為陽具崇拜。要建立廣泛的說服力並不容易，研究者及評論家的才情高下，也正是在第三層次的立論中最有機會大展身手：是寫得合情合理，讓人拍案叫絕，還是胡言亂語，不知所云？或是自言自語，自閉自戀？吉塔‧威廉斯不止一次呼籲，藝術書寫必須要有憑有據，佐以篤實知識的論證。當代藝術寫作需要的是擲地有聲，而非裝腔作勢。
雖如此，本書嚴謹的步驟教學仍舊可能令人望而卻步。幸而作者不時強調，「藝術寫作的三大任務」並非無限上綱，等到經驗日積月累，評論人大可放手嘗試自創架構，通常資深藝評人也會打散這三大基本寫作格式，流暢地在各段落穿插順勢的議題，同時不失主軸的營建與維繫。寫到此，不免感受到文藝人士對於「寫作訓練」的先天恐懼，深怕落入制式陋規。說穿了，這也是對於寫作練習的誤解。作者認為藝術書寫要做到「內行人也能看熱鬧，外行人也能看門道」，亦即專家學童兩相宜的境界：好的藝術評論讓作品更為深刻動人，巧妙銜接起觀者和作品之間的橋樑。如同桑塔格所言：「所有關於當今藝術的評論，目標應該是讓作品更可觸及，而非更遙不可及。」此外，吉塔‧威廉斯仔細為各種藝術文本分類，逐一傳授箇中竅門。針對不同性質的作者而言，本書提供了實用而多元的錦囊法寶，也讓過去專注於單一藝術文體的工作者，獲得跨域寫作的學習機會，例如從藝術新聞的書寫轉到藝術評論的嘗試。
仗著吉塔‧威廉斯在書裡親筆寫下：恐懼是劣文的萬惡根源！我放膽沒有打算檢視本文與這匹識途老馬的標準落差有多大。姑且讓我放手一搏，寫好離手。
書名：如何書寫當代藝術
作者：吉塔‧威廉斯(Gilda Williams)
譯者：金振寧
出版日期：2017年8月
出版社：典藏藝術家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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