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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楓評思想伊戈:百年春之祭

文:洛楓

萬物生機勃發,必需經歷死亡,而「勃發」的力量往往也是殘酷而陣痛的,這是俄國音樂大師斯特拉溫斯基(Igor Stravinsky)經典樂章《春之祭》(The Rite of Spring)的矛盾屬性;作為一闋「傳奇」,圍繞《春之祭》而來的故事也有兩個層面:第一層是原曲引發的特質,「俄國的春天凶悍而爆裂」——斯特拉溫斯基如是解釋他的創作靈感,將縈繞夢中一場洋溢血性感情的原始祭典化成激昂的音符,一名少女為了安撫春神而跳舞力竭致死,以強勁、急促甚至狂亂的節拍,渡引人性恐懼、迷惘和暴烈的情緒;第二層是樂章帶來的爭議,創作於1913年的《春之祭》由俄國舞者尼金斯基(Nijinsky)編成芭蕾舞劇,在巴黎首演時即演成震動的抗議事件,前衛、脫離常規、不協調的樂曲,加上反叛傳統圓融美學、突現屈曲和斷裂的舞姿,險些釀成騷亂卻從此打開了現代音樂與舞蹈革新的序幕。就這樣,《春之祭》在時代的磨轉裏繼續衍生自己的傳奇,猶如彗星懸浮的磁力匯聚了宇宙的銀河,歷來無數赫赫有名的編舞家像美國的葛蘭姆(Martha Graham)、保羅.泰勒(Paul Taylor)、德國的翩娜.包殊(Pina Bausch)、台灣的林懷民、香港的黎海寧等等,都為它銘刻了各具個性的藝術印痕;然後來到2013年樂曲誕生的百年紀念,生於倫敦的孟加拉裔編舞艾甘.漢(Akram Khan),為它編創了充滿視覺與情緒騷動、肢體語言複雜多變的《思想伊戈:百年春之祭》(iTMOi),另闢蹊徑的帶動了思考和觀舞的另類版圖。


艾甘.漢的《思想伊戈》塑造了詭異的人物形相,卻摒棄了「舞蹈敘述故事」的規律,沒有情節祗有斷片,「主題」不以直線羅列,卻以星狀的結構散射,舞台的景觀暗黑、荒涼,視聽的感官卻震懾而分裂,過去百年文學藝術展揚的思潮像超現實、魔幻主義、意識流、荒誕劇、恐怖書寫與後設敘述等,都被以「拆解」的手法鑲嵌在舞蹈的段落中;正如艾甘.漢所言,他的編創不是為了重述前人講過的故事,而是借原曲複式而對位的樂章,探索從音樂家思想體系出發而來的人性世界,當中包括精神的破裂、身體的死亡、靈魂的誕生、想像的狂野與自我生成,通過意識流的技法,呈現人性掙扎的處境,秩序中有亂象、混沌裏有序列。英語舞題iTMOi就是In the Mind of Igor的縮寫,艾甘.漢意圖遁入作曲家斯特拉溫斯基的內在意識,剖視個人潛藏的慾望,那是一個關乎藝術創造的瘋狂狀態,考驗觀眾承受創傷磨練的能耐。


在舞者角色(dancers-characters)的化演上,《思想伊戈》以宗教儀典的祭禮作為框架,幽暗的舞台上有穿著白色裙架和禮帽的女祭師(Catherine Schaub Abkarian)、有一身黑色大衣時常咆哮的祭禮者(TJ Lowe)、有被命定選為祭品的白衣少女(簡晶瀅),以及群集參與各具表述功能的旁觀者(群舞者);角色之間佈滿權力的等級關係,像女祭師一直處於權力系統的核心,指派一切動作、掌管各人生死,而被獻祭的少女卻要在不斷被宰割的牽制中奮起反抗、飛昇再下沉,如此來來回回形成人性跟體制、規範劇烈碰擊的犧牲,碰擊的或許是來自社會、政治、文化和道德的枷鎖,也或許源於人類固有的貪婪、自私、脆弱、庸愚和邪惡等劣根性。譬如說,舞蹈的開場是在燈光還未隱去之前,經由舞者TJ Lowe一聲突如其來的吼叫開始,嚇得沒有心理準備的觀眾頓時跌入恐懼的深淵,接著在仿若中式寺院的鐘聲繚繞中,舞者以聖經關於「阿伯拉罕和以撒」(Abraham & Isaac)獻祭兒子的話語反覆嗥叫,體現人與神、善與惡的交戰;此外,又例如中間的場景,當女祭師給白衣少女撒滿一身一頭的白灰時,除了穿上黑紅裙架飾演叛逆者的男舞者(Denis Kuhnert)設力迴護之外,眾人都以唾棄的交叉動作進行集體欺凌,讓弱勢者終至脫力敗亡。然而,在眾多人物的設置上,有一個令人一直念茲在茲,那就是頭戴羊角、赤身刺滿圖騰、半人半獸的喜歡匍匐橫行或屈縮後景屏幕上的角色,「他/ 牠」的象徵既可以是人類太初的獸型,也可以是隱藏軀殼下面的獸性,但我更多的聯想卻是「尼金斯基」,百年前的《春之祭》樂章本來就是為了這個因舞蹈而瘋癲的天才舞者而創作的,而台上半人半獸的外觀又跟歷史照片上的尼金斯基如同仿造,於是便有理由相信這是編舞人的文化致敬,讓尼金斯基矯健、陰柔而情色的身段以超越時空與藝術邊境的姿態再魅惑眼前!


《思想伊戈》的舞者角色固然引人入勝、寓意豐饒,但「人物」不是孤立懸空的擺置,而是透過層出不窮的舞蹈動作建構起來的,艾甘.漢在當代舞的基礎上混合了他個人專長的「卡塔克舞」(Kathak)——自幼接受印度舞蹈訓練的他,特別強調身體圓旋的節奏、足踝急速轉替的步法、手和臂連綿的流線,以及突發的剎停與靜止,這些帶有儀典、敘述和雕塑等感官色彩的美學元素,配合當代舞的身段、翻滾、跳躍和走動,形成了非常混搭的風格,大量尖角的(angular)手肘線條、關節脫落的折斷或跪倒,卻嵌入了弧形的、圓繞的、流暢而優雅的旋轉之中,衝擊視覺的協調、拉動對比和對抗的張力,卻一切盡在分裂的統合裏,浮映生存與藝術創作的兩極處境,讓輕和重、生與死、上揚與下墜、昇華與沉淪、快感和悲壯等各種情緒共冶一爐,並在滿台碎裂的意象、樂聲、人語、肢體和燈光之中,撿拾免於恐懼的勇氣——這是一個藝術淨化的過程,易地而處,因人而異,所以有人浸淫其間重新發見自我,有人忍受不住便中途離場,依然留下《春之祭》撕裂的樂聲在歷史浩瀚的煙塵裏繼續它的長河旅程……


評論場次:2014年3月7日‧晚上8時15分‧香港文化中心大劇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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