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思圓
Quotation of Dream 夢諭
音樂會曲目編排是一門藝術。優秀的曲目編排如同藝術策展：一條主線貫穿其中，可以是某個特定的主題、時代或音響世界；呈現的作品既多樣，又有內在聯繫；而且融合經典曲目與現代曲目，令聽眾重溫熟悉作品之餘，得到新的聽覺刺激及思考角度。
港樂五月二十五日「夢諭」音樂會的曲目編排別出心裁，可謂典範。
它以武滿徹雙鋼琴協奏曲「夢諭」為題，演奏多位作曲家以夢為靈感的作品。其中既有脍炙人口的經典，也有少為人知的新音樂。上半場探索日本音樂與法國音樂的聯繫，關於兩位日本作曲家武滿徹、吉松隆與法國作曲家德布西的音響世界。下半場回到維也納舊夢之中，以理查史特勞斯的圓舞曲見證歐洲的興盛，以拉威尔的圓舞曲反映歐洲的衰亡。
值得一提的是，這場音樂會的演出陣容特別，除了指揮家馬卻（Jun Märkl），另有娉婷鋼琴二重奏、雙簧管獨奏韋爾遜（Michael Wilson）。
馬卻是德日混血，近年擅長演繹法國印象派作品，曾與里昂國家樂團為拿索斯灌錄一套九張大碟的德布西交響樂作品全集，亦曾錄制日本作曲家細川俊夫作品，是這場音樂會指揮的不二人選。
娉婷鋼琴二重奏是本土驕傲，由孿生姐妹周樂娉丶周樂婷組成。她們自小隨香港名師黃懿倫習琴，於香港演藝學院完成音樂碩士，其後赴德國漢諾威音樂學院專修鋼琴二重奏演奏，是多項國際雙鋼琴比賽最年輕的華人優勝者。韋爾遜則是港樂的雙簧管首席。
演出陣容與眾不同，這由樂曲的配器决定。武滿徹《夢諭》是雙鋼琴協奏曲，故邀請娉婷鋼琴二重奏為獨奏。吉松隆《夢中流動的彩繪玻璃II》是為豎琴、弦樂團以及一件獨奏樂器（可選雙簧管、小提琴或大提琴）而作，故由港樂雙簧管首席韋爾遜擔任獨奏。
首先樂團以武滿徹短曲《日間信號》暖場，將聽眾帶入夢的旅程。
接著悠然響起《牧神午後之前奏曲》開頭的長笛獨奏。田園牧歌式的下行半音，由升C下行到G，構成三全音（tritone），在傳統和聲領域是被視為禁忌的魔鬼音程，德布西以此揭示現代音樂開端。自此，德布西拋棄了瓦格納傳統，瓦解了十九世紀調式音階，為現代作曲家指明方向。作曲家布列茲有句著名的評論：「正如現代詩植根於波特萊爾的詩句，現代主義由《牧神午後》喚醒。」
其後，吉松隆《夢中流動的彩繪玻璃II》特別優美抒情，容易親近。他是日本當代作曲家，崇拜芬蘭作曲家西貝柳斯，短暫嘗試無調性音樂後，發展出以豐富感人的旋律線條和細緻的音響效果為主的抒情風格。港樂雙簧管首席韋爾遜技藝精湛，溫暖的雙簧管飄浮於豎琴之上，令人沉醉。吉松隆解釋說：「樂曲在夢裡誕生，刻劃一道溫柔的曲線，然後再次融入夢裡。」音樂上，那就是「豎琴奏出卡農似的樂段，一個單線條旋律則在上方飄浮。」
近年港樂試圖以大型德奧曲目提升國際地位，集中演奏貝多芬、瓦格納、布魯克納和馬勒。聽到梵志登手下一貫厚重的弦樂，在馬卻手下輕盈絲滑，耳目一新，實在難得。
武滿徹是日本第一位國際級作曲家，結合西方現代主義與日本傳統音樂，作品充滿東方哲學韻味。他視德布西為偉大導師，曾在文章「夢與數」 寫道：「德布西和日本音樂都非常敏銳細膩，努力感受如此細微的（音色）差別，正是兩者的特色。」德布西的創作審美深受日本藝術影響。他的交響樂素描《大海》（La Mer）靈感正是來自日本浮世繪畫家葛飾北齋版畫。武滿徹的《夢諭》亦與大海相關，副標題是Emily Dickson詩句：Say sea, take me！樂曲由12個零碎的插段組成，猶如夢的影像。其中更引用德布西《大海》數個小片段，藉此向法國前輩致敬。
娉婷孿生兩姐妹是當晚的亮點。演奏《夢諭》時，舞台前方兩台三角鋼琴相對，兩姐妹一襲紅裙，婷婷裊裊，俏皮靈動。鋼琴二重奏既可表演雙鋼琴，亦可四手聯彈。她們的兩首安可曲比獨奏更加精緻、精彩。一首莫扎特雙鋼琴奏鳴曲K.448第三樂章，默契非凡。另一首哈恰圖良《劍舞》（Sabre Dance by Khachaturian）鋼琴四手聯彈改編富有舞台效果，動作設計符合音樂的戰舞性格，好聽又好看。《劍舞》音響奇異，節奏迅疾，只見妹妹不時從後方越過姐姐背部演奏低音，如同功夫表演，令觀眾眼花繚亂，卻絲毫無損樂曲平穩進行。最後一個音兩位紅裙少女更上下交疊以背貼背造型作結，瀟灑詼諧，大家不禁莞爾。娉婷鋼琴二重奏若開獨奏會，我定會捧場。
自2017年香港作曲家林丰擔任港樂藝術編排總監，曲目編排多有新穎嘗試。「夢諭」即是一例。它以夢為題，聯結經典曲目與現代音樂，揭示日式與法式音響審美的聯繫，演出形式新鮮，曲目毫不晦澀，又介紹了新作品。武滿徹、吉松隆皆是中國首演。我慶幸欣賞到這樣有藝術價值的曲目編排，並期待更多驚喜。
然而，上個月林丰突遭港樂解約，令人遺憾。據說與少數樂師不滿他引入一些「非古典經典」和「貼地」嘗試有關。港樂並非傳統德奧樂團，尚未躋身世界一流，卻比柏林愛樂更保守。
時間 | Mar 25, 2019 8pm
地點 | 香港文化中心音樂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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