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耿一偉
目前擔任台北藝術節藝術總監,並為台灣藝術大學戲劇系客座助理教授

讀一個人的日記,是進入他靈魂的最佳方式。與微博原本就設定給大眾開放閱讀的心態不同,日記是最隱密的書寫行為,自我是唯一特許的讀者,因為記憶會衰退,所以是日記是記憶之術的變形。所以凱斯•哈林(Keith Haring)自己在日記裡說:「如果這本日記能準確描述我目前創作的作品和原因,對自己助益最大。」(1979.1.21)
但我在讀私密的感性文字時,心想,這會不會有點罪過,畢竟上頭經常紀錄了他今天又手淫(在維根斯坦的戰時日記上,則用記號替代手淫這件字),或是他在街上對少男的性幻想等。不過,當我看到他在1987年5月4號的日記上,寫著:「回旅館,讀了許多喬•歐爾頓(Joe Orton)的日記。」心中不免放下大石頭。
喬•歐爾頓是英國六零年代紅極一時的劇作家,卻因太花心,最後被他的同志男友殺死。這段故事後來還被大導演史蒂芬•佛瑞爾斯(Stephen Frears)改拍成電影《豎起你的耳朵》(Prick up your ears, 1987)。凱斯•哈林既然也窺別人的私,那就不能在抱怨我們也在他死後,窺視他的私密小宇宙。
我首先在意的,是這位塗鴉大師讀甚麼書呢? 結果讓我非常驚訝。他的閱讀非常多樣化。這可能跟他一直思考藝術的本質為何的執著有關,所以他不但對詩、文學、藝術史或藝術家傳記充滿好奇,更理論性甚至是符號學的著作,也經常是出現在他日記中的名單。
1979年一篇沒有確切時間的日記裡,當時還在匹茲堡Ivy美術學校就讀的二十歲青年凱斯•哈林,從圖書館借了一堆書,度過整個夏天。他讀韓波、濟慈、考克多等人的詩,讀艱澀的黑格爾哲學,讀充滿異色的惹內作品,他還讀垮掉一代大師金斯堡的日記(看來凱斯•哈林真的也頗愛深入他人靈魂),讀現代主義教母葛楚德•史坦因(Gertrude Stein)作品,還有《符號學文本》(Semiotext)期刊。
但早年對理解世界的飢渴,最終還會被對理解自己的需求所取代。七年後,凱斯•哈林不再是個鄉下男孩,而是已功成名就的世界級藝術家,他開始體認到,自己的生活點滴,有一天也會被別人閱讀。1987年7月7號的日記一開頭,他就寫道: 「自從我試著寫下生活裡的大小事,已過了好長一段時間。變動如此迅速,以致唯一的紀錄是來自各趟旅行和展覽的機票以及雜誌中的文章。我猜,有一天將會被視為自傳。直到現在我才意識到傳記的重要性。我一直知道自己喜歡閱讀(並且從中大量學習)我欣賞的藝術家傳記。」
於是謎底揭曉,凱斯•哈林喜歡讀他人日記,喜歡讀傳記,他自己也預感到了,有一天,將會有年輕藝術家從閱讀他的日記獲益,找到支撐創作夢想的力量。唯有沉浸在日記的小宇宙中,我們才知道,表面上充滿動力童趣的凱斯•哈林塗鴉,背後卻需要慾望的黑暗土壤,成名的煎熬以及試圖敲碎世界之謎的毅力,才能催生真正的單純筆觸。藝術家的成長並非一件易事,這是一條冒險之路,除了勇氣與天分,還有環境給予的各種順逆境考驗。
閱讀《JOURNALS:塗鴉大師凱斯•哈林》的最深刻印象,是他總是試圖在自己的身體慾望與藝術所代表的精神力量之間取得平衡。凱斯•哈林是現代藝術的薛佛西斯,不斷推著大石頭往上坡,但最後石頭還是又滾下來,只是他心甘情願當個犧牲者,吸口氣,在日記中紀錄下他的沮喪心情,然後繼續推石頭。
那麼,藝術的神奇力量,到底為這位因為愛滋而三十一歲就英年早逝的創作者,帶來甚麼啟發? 答案居然在他最早的頭幾篇日記中,就已給出來:「它始終與我同在。藝術永遠不會也不應該離開我。因此,當進入下一階段旅程時,我希望能更具創造性、參與更多活動,少說多做,觀看、學習、生活、去愛、去感受,或許少點激情,努力去做就對了,因為朋友們,這就是重點!」(1977,將士陣亡紀念日)。
看凱斯•哈林的日記,或者,開始自己寫日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