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物不再有秘密。隱藏於布幔後方的至聖所坍塌了,約櫃上的基路伯也收起了遮掩的翅膀。隱密的神聖性讓位給透明的色情性,「崇拜價值」為「展示價值」所取代。-- 韓炳哲(Byung-Chul Han)在《透明社會》(Transparengesellschaft, 2013)
這是韓炳哲(Byung-Chul Han)在《透明社會》(Transparengesellschaft, 2013)中對於當代社會「透明」(transparence)的質疑。韓炳哲認為,「透明」的特質在於平滑,它消除了所有可能造成阻抗的否定性(negative),使異質性與他者性徹底被排除。因此,當任何造成屏障的阻礙都被剝除,事物就變得毫無遮掩、赤身坦露。「展示」成就了它的色情性。它所顯現的一切就是它所是,沒有任何隱藏在背後的了。展示價值確立了資本經濟下的物,這就是商品的面貌。
| 當商品經由消費變成了被擁有物,透明包裝就成了無用的廢棄品。
「透明」不僅反映在機制、系統、揭秘、監控等面向,也同樣顯現於在工業革命後商品包裝的加速演變中。從1930年代聚苯乙烯(Polystyrene,PS)、聚氯乙烯(Polyvinyl Chloride,PVC)、聚乙烯(Polyethylene,PE)、聚甲基丙烯酸甲酯(Polymethyl methacrylate,PMMA)等材質陸續誕生,大量的商品被雙泡殼包裝(clamshell packaging)、吸塑殼包裝/泡殼塑膠(blister packaging)、透明塑膠包膜等透明包裝所包裹,而關於它們「所是」與「所值」,都顯現在它們展示的樣貌,以及與貼紙、商品標價說明牌的指涉關係中。然而,透明所意圖實現的,即是讓信息通行無阻。它必須徹底讓自身隱蔽。透明物削弱自身的物質存在,因爲作為「中介」,就必須扮演徹底發揮效用卻又不知不覺地被遺忘其在場的使命。而當商品經由消費變成了被擁有物,透明包裝就成了無用的廢棄品。我們如何重新思量這些在當今的消費體系中必然產出的過剩透明(排泄)物?這正是藝術家鄭秀如在2023年,於「靜宜大學藝術中心」的展覽《詠物》嘗試觸碰的核心問題。
《詠物》主要以藝術家向身邊友人蒐集的廢棄泡殼塑膠為對象,將其放置於工作室落地窗前的胚布進行拍攝,最後將影像放大輸出於宣影布上,藉以讓觀看產生陌生性。值得注意的是,本展覽看似是2021年臺南「絕對空間」的《坐,看,雲,起,時》一展中「詠物」系列的擴充與延伸,然而,當藝術家將裝置於玻璃牆面上的〈日景〉(2023),取代了原先展示於透明櫥窗前的〈隱常〉(2021)時,不難發現藝術家放棄的不僅是日曆上以年、月、日、週等單位作為標尺的分化線性時間,她更徹底削弱了這種乘載時間訊息的物質特性。〈日景〉使用透明泡殼塑膠製作了3、6、9、12四個數字,以對應時鐘的排列方式,裝置於展場中那面巨大的落地窗前。此一展覽一方面強化了對透明物的關注(落地窗的透明大玻璃、泡殼塑膠),另一方面也持續提出她對時間的思考。在我看來,《詠物》想討論的時間不再只是〈日景〉所提及的隱形日常時間,而是讓為速度所沖散的失序時間,重新編織為凝思的時間。《詠物》想做的絕非一種傷感的哀嘆,而是驅散全方位湧入我們周遭世界的「非物」[1],透過對物的歌詠,使物重新成為提供人們存在確定性的居所,讓時間再次恢復它的芬芳。
| 在我看來,《詠物》想討論的時間不再只是〈日景〉所提及的隱形日常時間,而是讓為速度所沖散的失序時間,重新編織為凝思的時間。
首先,藝術家何以選擇泡殼塑膠作為創作所關注的對象?泡殼塑膠完全不同於如紙盒、熱塑模等一般包裝(廢棄)物,其差異在於,即便泡殼塑膠脫離了它所包裹的商品,商品物件的模糊輪廓依然像幽靈一般,緊緊附著於泡殼塑膠上。正因如此,泡殼塑膠本身就富含著高度的影像性。它就像中世紀的武士盔甲一般,失去了被保護者的面部細節,但模糊的輪廓外型卻又隱約可以猜測它所包覆的原型。需注意的是,這種被廣泛用於包裝、隔絕的媒介物,在遠古時期所包覆的對象並非一般意義上的物,而是——「屍體」。「屍體」乃是一種特殊的「表象」存在,甚至可說是表象的起源。它是一種擺盪於物-生命間的曖昧存在:不再是原本的身體,而是其原初的副本。就此一觀點來看,「商品-泡殼塑膠」實與「屍體-棺木」在形式上有著高度的相似性與對應關係。而若再細究,泡殼塑膠與同樣作為保護固定電器用的EPS保麗龍緩衝包裝仍有所差異,即便它們都在某種程度上保留著物的「形」(figure):保麗龍緩衝包裝是物的「塌陷」,而泡殼塑膠卻是物的「膨脹」。就形式上的起源,若說前者指向的是乘載遺體的法老棺木,後者則指向棺木上蓋;前者為的是藏納、儲存肉身的崩毀,後者則是為了將其永恆的形象(image)顯現於表面,呈放至他人的目光中。
若從這一視角重探泡殼塑膠,我們便明白,泡殼塑膠所觸及就不只是「有用/無用」的「功能性」問題,也不是商品派生的廢棄殘餘物,此一表象,乃是商品的真實面貌。商品是被信息的透明薄膜所包覆的物,它不僅抹除了物的物性,虛化了物的身體,也阻擋了當下的觀者身體對物的感知,我們只需要遠遠地看,便可瞭若指掌。故此,藝術家鄭秀如在此需要思考的,便是究竟如何毀棄、越過這一表象,恢復觀者對於物的感知與觸動能力。藝術家的回應或許會是:尋回陰影。鄭秀如逆反了阿德爾伯特.馮.夏米索(Adelbert von Chamisso)筆下施雷米爾(Peter Schlemihls)永遠失去影子的慘痛結局,把它遺存的殘骸(泡殼塑膠)帶離人工照明且永無日落的全面光源監禁地,來到日光下。
| 當光線被不透明的物體阻擋時,便會產生陰影。陰影的特殊之處在於,它雖不在現實當中佔據空間,卻又指向現實之物的存在事實(而作為其派生物);它伸縮自如,善於變形,卻又始終尾隨,無法擺脫。
鄭秀如要我們關注的並非一般意義上的陰影,而是投影。依照菲力波・巴勒迪努奇在《托斯卡納藝術與設計辭典》(Vocabularío Toscano dell’ Arte del Disegno, 1681)所做的區分,「⋯⋯陰影被分為三種,分別是陰影、半影和投影。陰影指物體在自己身上創造的影子,比如說,有這樣一個球體,它的一部分受光,並逐漸變得半明半暗,那麼,暗的部分就叫做陰影。光和陰影之間的那個區域叫做半影⋯⋯投影是被描繪的物體在地面或其他地方造成的陰影⋯⋯。」[2]意思是說,即使影子強化出物的實體存在特質,但作為投影的陰影則更加強化出「在其他地方」所造成的陰影。這正是藝術家將泡殼塑膠放置於胚布上的原因。布料,一個由縱向與橫向相互垂直交織的平面,或可指向數位化的二元編碼秩序。當然,胚布因著材質的特性,略硬而不平整的皺摺,改變了泡殼塑膠的陰影樣貌。乘載投影的媒介,成為除了「物-陰影」這兩者之外的第三項。媒介成為了投影的身體,它所挾帶的過於富有自身肌理的雜訊,反而為泡殼塑膠的影子賦予了生命。
| 「無火的加溫 促成 柔軟的燒灼 冷卻的膠著」。這些簡短而曖昧的文字,不再是張貼於產品後方的產品名稱、生產地、材料等商品訊息,就我看來,相較於短詩,它更像是謎語。
最後我想指出的是,初看鄭秀如的〈詠物〉系列影像作品時,或許會先被泡殼塑膠投影的造形所吸引,並且想要將那平滑的液化的輪廓,努力還原為「這『是』⋯⋯」的明確對象。然而張貼於輸出影像旁的小紙張上所書寫的彷彿短詩句的文字,卻讓這場還原行動產生了延遲與猜疑。在一張彷彿是槍型機具的影像,旁邊的文字寫著:「無火的加溫 促成 柔軟的燒灼 冷卻的膠著」。這些簡短而曖昧的文字,不再是張貼於產品後方的產品名稱、生產地、材料等商品訊息,就我看來,相較於短詩,它更像是謎語。謎語像是一個模糊的後像,像是褪去所有細節的殼,所有的陳述無不在謎底的周圍盤繞行走,卻拒絕直接說出「這是⋯⋯」。
謎題有時指向感受,有時指向功能,有時也糊糊地隱射其典型的視覺記憶。當然,猜謎有趣的地方並不在於揭露謎底。猜謎者在謎題本身的語言迷宮中來回踱步,正是對於「是」的搖晃與解放。藉由「無火」、「加溫」、「冷卻」、「膠著」等文字,我們在圖像上努力挖掘更多能夠與文字相互參照,或者產生關聯的可能細節。即便種種提示,促使我們想要揭露謎底究竟是否是「熱熔槍」的欲望,但我們仍然將我們的視覺目光,一次又一次地像畫筆一般,在纖細的輪廓線上盤繞,在謎題的間隙裡窺探。相較於商場陳列架上吊掛的商品與價格牌,〈詠物〉創造了「文字」與「圖像」間的協作與拉扯,而在這一連串的震盪中湧現的,正是那從功能中被解放的,屬於物,以及它所依存的,即是那與我們相互交織的世界。
如此,藝術家褪去了商品的信息外衣,讓光述說著物的秘密。是透明的陰影,伴隨著一道道謎題,以膨脹的幽靈姿態,嘗試讓物重新尋回叛逆的物質屬性。胚布的格紋取代了數位的位元,它誘惑觀者以撫觸(haptic)的視覺與物質摩擦,讓觀者的身體重新進入當下,讓陰影中寧靜的時間恣意流溢。
文|沈裕融(華梵大學攝影與VR設計學系助理教授)
圖|靜宜大學藝術中心與藝術家提供
展期|2023年11月6日到2024年1月12日
開放|星期一至五 9:00 - 18:00
地址|台灣台中沙鹿區台灣大道七段200號
[1] 正如韓炳哲對維蘭・傅拉瑟(Vilém Flusser)的引述與討論:「『在當下,非物全方位地湧入我們的周遭世界,它們正驅逐著物。人們稱這些非物為信息。』我們今天正處在從物時代向非物時代的過渡。並非物,而是信息規定著生活世界。」參見韓炳哲(Byung-Chul Han),謝曉川譯,《非物:生活世界的變革》(Undinge: Umbrünche der Lebenswelt),上海:東方出版中心,2023,頁3-4。 [2] 宮布里希(E. H. Gombrich),王立秋譯,《陰影:西方藝術中對投影的描繪》(Shadows: The Depiction of Cast Shadows in Western Art),重慶:重慶大學出版社,2016,頁ii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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