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 | 如果秦始皇通過 AI 實現永生？| 專訪藝術家江康泉及策展人杭亦舒 | 金澤21世紀美術館《電氣心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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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藝術家江康泉（又名江記）首次日本美術館個展《電氣心音》，2025年10月16日於在金澤21世紀美術館（下稱金澤美術館）開幕——這也是金澤美術館首度展出香港藝術家作品。此次盛大的開幕也象徵著香港藝術跨出國際重要的一步。
近年在香港與國際場域頻繁展出的香港藝術家江康泉（又名江記），跨領域創作者，身兼漫畫家、動畫導演與視覺藝術家，以多元風格與賽博龐克美學著稱；其重要動畫作品《離騷幻覺》三部短片先在美國三藩市亞洲藝術博物館展出，獲策展界關注，及後於香港大館以個展《江康泉：戰國龐克》呈現，將動畫與霓虹、聲響及巨型 LED 屏幕結合，重構屈原等歷史人物於賽博龐克未來的奇想場景。
開幕當天，《ampost》受邀至金澤美術館，並與江記及金澤美術館策展人杭亦舒進行了對談，深入探討江記的動畫系列《離騷幻覺》的創作理念與展出策略，並梳理藝術、商業與科技在其作品中的交會，同時以影像為出發點，處理傳統文化、科技與個人身份等議題。對於策展人杭亦舒如何將這位香港藝術家個展引入日本的策展脈絡，為整場展覽的誕生揭開來龍去脈。
策展人杭亦舒：我發現藝術家對歷史脈絡的理解既透徹又深刻
ampost：這是首次有香港藝術家在金澤美術館做個展，更是一次以動畫為核心的展覽。你是怎麼注意到江康泉（江記）的呢？
杭亦舒：去年在香港，我參觀了M+博物館與大館；其中大館的展覽裡的動畫《離騷幻覺》令我深受感動，我認為有必要把這件作品介紹到日本。坦白說，起初看到以《戰國龐克》為題的展覽時，我對其中可能出現的歷史挪用抱有保留，因為不少作品對歷史處理並不可靠；但觀展之後，我發現藝術家對歷史脈絡的理解既透徹又深刻。
《離騷幻覺》的設定很有意思，它探討了如果秦始皇通過AI、科技等現代手段實現永生，人類社會將如何演變。這個設定巧妙地建立在秦始皇和屈原這兩個不同時代的真實歷史人物上，但融入了對AI和機器人的現代想像，使得作品內容既豐富又深刻。約33分鐘的影像作品還能吸引從孩童到長者的廣泛觀眾，實屬難得。考量到日本對動畫、電子遊戲與漫畫的廣泛接受，我認為這部作品非常適合在日本展出，也希望借此機會引進更多海外的動畫與漫畫創作者。
artmap： 能介紹一下你的個人背景嗎？你怎樣來到日本，更入職金澤美術館？
杭亦舒：我出生於南京，本科主修考古學，從小便對歷史與博物館充滿熱情。後來赴美留學，攻讀博物館學，接觸到更多元的博物館形式。回國工作不久，我來到日本，在東京藝術大學深造。在藝術院校的環境中，我與許多同齡藝術家交流，逐漸對當代藝術產生濃厚興趣。2022年，我入職金澤美術館，成為藏品管理專員(registrar)。我的考古學背景使我持續關注東亞的歷史脈絡；當我看到江記的作品，立刻感受他將歷史與當代藝術緊密融合的力量。
ampost：要把一檔香港藝術家個展引入金澤美術館困難嗎？要花力氣說服館方嗎？
杭亦舒：並不容易。我的策略是，如果暫時無法辦展覽，先建議美術館收藏一件藝術家的作品。去年我向時任館長的長谷川佑子女士提出這個想法；她對亞洲藝術和非常規藝術（動畫）非常關注。金澤美術館尚未收藏過香港藝術家的作品，這是一個絕佳的機會。
ampost：剛才提到「非常規」，是指動畫作為一種媒介，而不是藝術家的風格，對嗎？
杭亦舒：是的，在日本，動畫通常被視為大眾文化，而非純藝術或當代藝術。雖然美術館亦有為知名漫畫家或動畫導演辦展覽，但鮮少視之為藝術家。
ampost：對於這回策展，妳對觀眾有何期望？
杭亦舒：首先，我希望扭轉日本人認為本國ACG（動畫、漫畫、游戲）是世界第一的觀念，讓他們看到世界其他優秀的創作者。其次，向本地觀眾介紹來自香港的藝術家。第三，展示當代藝術的多樣形式，不僅是裝置藝術，也包括動畫、漫畫等更親民的形式。這次展覽免費入場，降低門檻，希望觀眾不要抱有「看不懂」的抵抗心理，能以開放的心態來體驗。
藝術家江康泉：看見自己作品在他們視野中的關聯性，這十分有意思！
ampost：展覽取題《電氣心音》，是怎麼來的？
江記：我的想法是「心跳」（Heartbeat），類似「電子心跳」。先有英文標題（Electronic Heartbeat），然後，我們為漢字的選擇討論了很久。
杭亦舒：在日語裡，「心跳」有很多種翻譯，例如「鼓動」。我們討論後覺得「心音」這個詞最符合他作品的氣質，所以最終選用了這個詞。再者，在展覽說明文字，作品的標題如《離騷幻覺》、《未來本生》特意保留漢字，旨在利用日本的漢文教育背景，鼓勵觀眾探究展品的文化根源，從而獲得比語音翻譯更深刻的理解。
ampost：流動影像作品在美術館佈展時常會遇到困難，譬如展區裡作品之間的相互影響。在這次策展中，你是如何處理空間問題以凸顯作品的？
杭亦舒：起初，我們的預算只夠放映《離騷幻覺》系列。今年6月，我參觀了藝術家在 Galerie du Monde（爍樂畫廊）的展覽，發現他的繪畫和雕塑同樣有趣，尤其是融合了宗教文化的新系列《未來本生》。當爭取到更多資源後，我們以借展方式，一併展示了其他平面和立體作品。我們利用美術館的三處空間，將主要的影像放映、新作和短篇動畫分別在不同區域展出。
從內容來看，展覽的核心是《離騷幻覺》系列，以及若干與其背景和主題相關的作品；其次是新作《未來本生》系列；最後則呈現一些獨立的動畫短片。這樣的劃分相對簡潔，把16件作品安頓在各自的脈絡中，便於觀眾理解。
ampost：對於策展人的解讀，你覺得是他們揭示了你未曾注意到的部分，還是精準捕捉了你一直在追求的方向？
江記：都有。以前大家常說我的作品既不商業也不藝術；但亦舒的解讀把這兩者的界線打破，融合在一起來看，我覺得這個角度很有趣。
舉另一個例子：去年我參加了土耳其伊斯坦布爾雙年展。策展人挑選了不少黎巴嫩藝術家的作品；黎巴嫩經歷長期內戰與分裂，因而形成廣泛的離散社群（Diaspora）。我注意到這些作品常以流行文化元素敘述那段被遺忘或失落的歷史。策展人正是從這一脈絡挑選我的動畫，讓我看見自己作品在他們視野中的關聯性，這十分有意思。
反叛那種我們常把未來想像成極簡與潔淨的刻板印象
《ampost》在日本金澤21世紀美術館首次江記個展《電氣心音》的開幕之際，與江記及金澤美術館策展人杭亦舒繼續對談。
ampost：江記，你的用色讓我們想到被稱為「日本的安迪・沃荷」的美術家、裝幀設計者橫尾忠則，他強烈而迷幻的用色對你有影響嗎？
江記：並非直接影響，但他示範了色彩運用的強大可能性及力量；而那個年代的設計師與藝術家尚未受數碼技術影響，對印刷材料及處理格外執着。我在創作時，會思考顏色在印刷中如何層疊與相互作用。《離騷幻覺》最初就是以紙本形式發表，早在《明報周刊》以不定期連載的方式推出，之後又在《號外》雜誌刊登。
ampost：你的顏色和風格，是在考慮印刷效果的前提下構思的？
江記：是的。如果看我的印刷品，你會發現黑色有時會疊上紅色、黃色或綠色，從而產生不同層次的黑。
ampost：你的用色與 Risograph (孔版印刷)有關嗎？
江記：沒有。在製作《離騷幻覺》動畫時，我是把色彩方案直接融入 CG（Computer Graphics）。我選擇這些色彩，主要因為作品屬於科幻題材。我想反叛那種我們常把未來想像成極簡與潔淨的刻板印象，走向一種完全相反的視覺極端。
江康泉：每次看到白雪仙出現，不是怎的，我總會感到一種孤寂。
ampost：傳統廟會文化對你有影響嗎？
江記：有影響。我一直對傳統事物抱有濃厚興趣。大學時我上過粵劇賞識課，被香港的神功戲氛圍深深吸引。我又特別喜歡《帝女花》中的長平公主形象。任劍輝與白雪仙的表演狀態也令我著迷。任劍輝已故，每次看到白雪仙出現，不是怎的，我總會感到一種孤寂。這種情緒或許正是我在創作《離騷幻覺》系列時，塑造楚王與屈原兩個角色的起點。
在創作《離騷幻覺》時，我彷彿找到一個合適的位置，把傳統元素自然地融入更流行的表現模式。我喜歡把過去與未來的東西加以混搭，讓古老的符碼在新的語境中重新被理解與激活。
ampost：所以你後來使用「亞洲未來主義」 (Asian Futurism) 來frame這些作品？
江記：我的作品看似在談論未來，但「未來」這個概念自古就有。我認為理解未來的關鍵有時在於過去。
從2022年開始，我把相關作品放在「亞洲未來主義」 (Asian Futurism) 的脈絡下檢視。「亞洲未來主義」 (Asian Futurism) 與西方科幻不同之處，在於它強調歷史與未來之間的連續與對話。我受到「非洲未來主義」（Afrofuturism）的啟發——他們通過重寫歷史來重建自身經驗的想像空間。同樣，我認為我們對未來的想像，其線索早已存藏在過去之中。舉例來說，在《離騷幻覺》中，秦始皇求仙丹以求永生，這種對生存的渴望和對死亡的恐懼，在每個時代都是共通的。
江康泉：展覽或電影將作品生命周期拉得更長
ampost：在雜誌上發表作品與在美術館展出所獲的認同會有所不同，作為藝術家，你如何看待和轉換這種身分？
江記：我雖然是藝術系畢業，但並不把自己僅僅定位為藝術家。我更希望觀眾關注我的作品本身，而不是我個人的身分。對我來說，成為「藝術家」並非那麼重要。所有場域本質都是一樣的，都是觀眾進入一個空間來體驗。我更關心空間本身以及它帶給觀眾的感受，而不是它是否被定義為美術館。作為創作者，最重要的是要堅定自己被甚麼所感動，不被外界的形式或場域所影響。換個說法，藝術的邊界是流動的，形式可以是動畫、漫畫或裝置。重要的是作品本身能否打動人，而非被歸於哪個類別或媒介。大眾需要改變對「媒體」和「藝術」的固有定義。
ampost：亦舒，妳有否看過印刷本版《離騷幻覺》嗎？有否考慮一併展示？
杭亦舒：有的，我也這樣想過。但是最後，我們把他的《離騷幻覺》漫畫翻譯成日語，在我們的美術館商店出售，但它不是展覽的一部分。那些漫畫用了特殊的顏色，而不是一般的印刷色調；這在日本不常見，因為成本很高。那些顏色呼應了廟會燒紙錢等非常傳統的色彩，很有趣。日本設計師對紙張很講究，這正好跟江記的作品很搭。這本漫畫在展覽開幕這幾天才在這兒首賣，日本別處還沒上架。
ampost：你成立Penguin Lab個人工作室是怎樣的成立動機？是否為了把動畫帶向更大眾化的層面？
江記：部分是，但更深層的是基於現實和技術的考量。商業作品的生命周期太短，熱度一過就容易被遺忘；相比之下，透過藝術展覽或藝術電影的渠道，作品的生命周期可以更長。對於香港目前的產業規模來說，走現在這條路可能會讓更多人看到作品。很多創作者會把影片直接上傳到 YouTube，但信息流轉得太快，內容容易被淹沒。
《離騷幻覺》三部短片最先在三藩市亞洲藝術博物館完整展出，之後曾在多個場地展出，包括香港的大館，現在則來到金澤美術館。我爭取在不同地方放映，是為了延長作品的生命周期，讓不同地方的人在各自的時間與空間中遇見它。（完）
文｜黃小燕 編採 | 樊婉貞
圖 | 日本金澤21世紀美術館
Kongkee : Electronic Heart Beat
期間 | 2025.10.18(Sat.) - 2026.3.22(Sun.)
地點 | 21st Century Museum of Contemporary Art, Kanazaw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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