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FA 亞洲最具影響力設計獎 | 慢，不是拖延；慢是長期主義，是給作品時間生長的節奏 | 訪「慢珊瑚設計」創辦人徐晶磊 | 雁蕩山風景區懸崖咖啡

榮獲香港設計中心2025年「DFA亞洲最具影響力設計獎」大獎的「雁蕩山風景區懸崖咖啡」，不僅是一個爆紅的景點，更是中國鄉村文旅轉型中的一場文旅革命。杭州設計師徐晶磊與他的慢珊瑚團隊，以極低的姿態與成本，展現了「設計」的巨大能量，為國家級景區的永續更新描繪了一條可持續的路徑。

「設計師完美演繹平衡與人造物的設計，同時不傷害自然環境；把傳統及文化產業，與滿足人類願景的未來設計融合。這項目能吸引遊客與家人再次重遊，因它有趣而獨特，同時能反饋投資者，為當地環境創造價值。」 -- 李燉泰，韓國樂天集團設計策略中心 主席 (評審言)

2024年初，春節甫過，浙江雁蕩山上一處曾作倉庫的天然洞穴，被設計師與運營團隊悄然開啟。僅用二十天、四十萬元人民幣，置幾張桌椅與一池鏡水，「懸崖咖啡」便誕生。開業旋即在網路爆紅，成為雁蕩山全新的打卡地標。為什麼一個小小的咖啡點，能成為改變整遍景區的起爆點？這個看似偶然的成功，實際上是徐晶磊多年實踐與反思的濃縮：從重資產、大而全的文旅夢想，回到「小而精、小而美」的在地介入，讓雁蕩山本身最純粹的狀態被看見。

| 從城市體制到曠野山林的反轉：「慢珊瑚」的理念

「慢珊瑚設計」創辦人徐晶磊，他曾在杭州的中國美術學院旗下設計院工作十年，主要從事城市飯店的室內設計，從學徒一路成長，能統籌建築、景觀與規劃等多專業工作。2016年，徐晶磊選擇離開體制去創業，刻意將方向轉向鄉村文旅。

「慢珊瑚」這個名字，蘊含著他對設計與生活的反思。「慢，不是拖延；慢是長期主義，是給作品時間生長的節奏。」徐如是認定。慢代表著一種長期主義與可持續的節奏，而且，他希望作品具有韌性，就像《道德經》中「大音希聲」的精神一樣——真正強大的能量往往是安靜、內斂的。

在雁蕩山項目之前，慢珊瑚在創業之初經歷了一回關鍵的「農旅重資產實驗」——溫州岩浪山腳下樂清大荊鎮的「鐵定溜溜」。這個項目由一位回鄉建設的企業家出資約15億人民幣、投入五年、撬動約300畝土地，核心產業是當地特產鐵皮石斛，並配套了親子遊樂、戶外探險（如滑道、攀岩）和休閒度假等多種體驗業態，是典型「大而全、重投資」的中國式文旅路徑。儘管項目的規模令人震撼，但卻是虧本的。徐晶磊團隊從中汲取了慘痛的商業教訓：遊客真正付費消費的場景僅佔約20%，其餘80%的項目都成為了「好看但無人買單」的瞎忙。這段經驗讓團隊痛感：文旅不能僅是「堆疊業態」與製造巨大景觀，而應從土地的核心資源出發，思考如何與人產生真實連結。

| 雁蕩山的破局：從封閉倉庫到爆紅的「懸崖咖啡」

2005年，雁蕩山風景區獲聯合國教科文組織認定為「世界地質公園」。其山形地貌奇峻靈秀，氤氳間自具「仙俠」之氣。然而，這座國家級風景區卻長期深陷「只見其景，不見其產」的窘境。本地人因對天賜景觀的高度敬畏與保守態度，堅持配套設施必須「古色古香」，導致幾乎沒有有效開發。遊客在山上零消費，且對土地性上的建設指標與施工安全極為嚴格，讓文旅破局者束手無策。

「鐵定溜溜」項目在鄉村審美提升上的示範效應，引起了雁蕩山管委會的關注。2023年末，雁蕩山管委會主動邀請慢珊瑚團隊考察，希望在嚴格管制下，以小規模投入試水。團隊在接到邀請時，距離春節僅剩二十多天，他們在一條景觀帶上發現了一處天然洞穴，當時它已被改造成封閉的倉庫，堆放著玉米，與人流完全隔絕。出於「太可惜」的直覺，團隊決定以極低成本、輕量化的方式介入來改造。

這場「輕量化實踐」的成果，催生了風靡網路的「雁蕩山懸崖咖啡」。團隊拆除了倉庫隔牆與設施，露出原始洞體。他們使用夯土矮牆與貼近崖壁質感的材料，在洞穴前方打造了一座圓形的「靜水面」，讓山體、洞內外與崖壁頂端在水中形成鏡像倒影。整個空間被形塑成一個開放的「洞穴劇場」而非傳統建築，具有高度彈性，既可喝咖啡，也可轉變成茶飲或展覽用途。

整個項目的設計與施工僅用了20天完成，總投入40萬元人民幣。結果是現象級的：懸崖咖啡在春節開業後，一夜爆紅，一週便回本。它以當代美學融入山水，崖壁洞穴化作天然劇場，水光與長桌相映，人們得以久坐雲端。遊客蜂擁而至，卻不再匆匆過路，而是願意停留半日，甚至一整天。

| 永續與在地化：取之於自然、還之於自然

要打造懸崖咖啡點，在材料策略上，慢珊瑚團隊堅守「取之於自然、還之於自然」的態度。

在潮濕多變、維護成本高的山地環境中，內部結構多採用鋼結構，以確保安全與耐久性。但外部表層則依場地條件選用樹皮、樹根、竹子、石頭等材料，營造視覺上的在地感與自然融合。雁蕩山石頭以「奇怪秀美」著稱；團隊刻意抓住這種地質特質，讓所有設計順勢附著其上，而非重塑地貌、反客為主。

懸崖咖啡位於高處，團隊利用岩壁自然凹口與裂痕，沿縫隙佈管，用水泵將水提升，既供給洗手間與清洗用水，又減少對山體表面的破壞。徐晶磊強調，這類生態設施已是必須的標配。此案讓景區領導與業界意識到，景觀設計應主動「退讓」，讓自然做主角，人為僅作為載體與連接。它成為後續的雁蕩山項目的方法論基礎，印證了「小而精、小而美」策略在舊景區更新中的有效性。

這種對自然的高度尊重體現在他們的工作方式中。 慢珊瑚團隊在不同天氣與時段持續進行實地踏勘。例如，他們曾在雨天看到崖壁同時出現二十多條瀑布，才意識到此處最適合作為雨天觀瀑與避風點。由於設計過程是「一邊做、一邊踏勘、一邊思考、一邊修改」，讓方案在真實環境中逐步長成。團隊索性將辦公地點搬到雁蕩山上，近似「游牧式辦公」，避免在城市辦公室畫完圖紙後再交給現場執行。

徐晶磊強調要發現與放大場地本就存在的純粹之美，不要讓過多的設計喧賓奪主。設計師應成為人與自然、人與土地之間的「鏈接者」，帶著運營思維幫助場地價值被看見與激活。他給出了關鍵所在：「放下設計，因為熱愛自然」。

| 反向思維：從單點到整體佈局的文旅介入

在懸崖咖啡獲得巨大成功後，團隊迅速投入了第二個核心點位——懸崖餐廳，接手處理一項人工感極重的半途工程，推翻重做為洞穴式的懸崖餐廳。如果懸崖咖啡以「劇場」為喻，懸崖餐廳更像是可以開論壇、活動與發佈會的「秀場」，將自然景觀、活動與餐飲綁在一起，形成複合場景。

這兩個項目體現並延續了徐晶磊從「鐵定溜溜」中領悟的教訓——景與產之間的落差。他由此提出小而精的文旅策略，稱之為「針灸文旅」：做一個點，足夠小、足夠精，產品極簡。複雜的事化繁為簡，簡單的事反覆去做，而重複的事則做到極致。

目前，整座雁蕩山的文旅規劃正持續推進。團隊已佈局三十餘個「小點」，預計需五年方能全面落實。雁蕩山風景區佔地450平方千米，含八大景區，彼此相距甚遠。慢珊瑚團隊要規劃多條線路，目標在延長遊客停留時間，減少「趕景點」。他們採用「反向思維」進行佈點，即以遊客需求為出發點——口渴要水、饑餓要食、午後想茶、夜晚需宿——再結合地理視野，如日出、日落、星空與瀑布，推導業態配置。這種方法看起來像「精準策劃」，本質上是從人與場地的直觀關係中自然推導。

| 成果與影響：地方轉型與青年回流

雁蕩山項目證明了這套「小介入、低干預、高品質」方法的巨大社會與經濟價值。在財務上，與雁蕩山管理區合作的項目第一年就實現了約一千多萬人民幣的銷售流水（由管委會統計），從過去遊客幾乎零消費、到如今有實質消費行為。遊客中約有80%為年輕人與文青客群。在運營模式上，徐解釋道：「創意團隊先做示範，政府再接手運營，這樣的陪跑模式能把創新變成可持續的日常。」換言之，項目在人流與模式穩定後，完全交由風景區團隊自營，平衡了創意團隊的靈活與國有景區的管理需求。

地方政府最為欣喜的，是看到了年輕人被吸引回來，文旅成為地方再生的動力。景區人氣上升後，山腳村莊出現了大量新業態，例如民宿、機車與自行車店、徒步營、音樂、小酒館、書店等，多數是由村裡的返鄉者創業經營。年輕人因為看見「老家不再土」，產生榮譽感與使命感，主動回來。

在國際舞台上，雁蕩山這座世界地質公園過去在全球體系中存在感較十分薄弱。近兩年，隨著新業態被激活，它在世界地質公園最新的定期評估中拿到高評分。高評分原因之一，就是透過新業態帶動了山腳下農村的轉型。至於項目獲得「DFA亞洲最具影響力設計獎」大獎，他推測，更多是肯定他們多年「親身介入」文旅實踐的方式，象徵著中國文旅行業正從粗放投資走向精細在地更新的行業轉向。項目更獲得了2025年英國「安德瑪丁獎」(Andrew Martin International Interior Design Awards)全球年度大獎。徐晶磊認為，這些國際認可，並非是對純粹設計技巧的肯定，而是雁蕩山本身的自然美被看見。

懸崖咖啡的故事告訴我們：真正有力量的設計，是讓創意成為連接人與地的橋樑，地方的經濟、審美與社會結構便有可能悄然改變。慢珊瑚以「慢」為底色，堅持長期主義，證明了小而精的介入能在嚴格的制度與自然限制下，創造出可持續的活力與希望。（完）

文 | 黃小燕

圖 | 香港設計中心

關於 DFA 設計獎 （www.dfaawards.com/tc/index/）

香港設計中心自 2003 年起設立 DFA 設計獎，以支持設計師的社會角色，並表揚傑出設計領袖和在亞洲區內具影響力的優秀設 計項目，同時嘉許香港的青年設計才俊；其七大獎項分別為：DFA 亞洲設計終身成就獎、DFA 設計領袖獎、DFA 世界傑出華人 設計師、DFA 年度設計師、DFA亞洲設計先鋒、DFA 亞洲最具影響力設計獎、及 DFA 香港青年設計才俊獎。

「DFA 設計獎」頒獎典禮已經於2025年12 月4 日在香港會議展覽中心舉行完畢。新一年的徵選請持續關注香港設計中心網站：https://dfaa.dfaawards.com/tc/timelin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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