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評論家｜月亮借太陽反射自身的光芒 人借外在世界照見內心 ｜《經行頌缽》（宇宙篇）曾文通靜觀劇場

東九文化中心 (簡稱「東九」) 作為香港首個以「藝術＋科技」為核心的表演場地，開幕季邀請一系列解碼科技、揉合生活的跨領域演出，巧妙運用場地的技術優勢，探索科技如何成為藝術感知的延伸。曾文通靜觀劇場繼去年《經行頌缽—微觀篇》後，今次推出的《經行頌缽—宇宙篇》受邀為東九開幕演出的節目之一，演出充分調動形館的全方位沉浸式音響系統與全牆投影，貫徹曾文通一貫的劇場美學與靜觀哲學。

曾文通靜觀劇場 2024 年《經行頌缽—微觀篇》

作為從「微觀篇」發展至終章的作品，「宇宙篇」並非規模上的擴張，而是一種視野與感知層次的轉換。演出以「月球靜海」為核心意象——一處遙遠、安靜、沒有生命痕跡的所在，卻同時具備科學指涉與精神象徵。月球的正面與背面、可見與不可見，也成為觀看位置的隱喻：所謂「背面」，只是視角所造成的結果，換一個位置，正與反的界線便不再成立。月球成為人類想像與投射的容器，一切皆為觀點與角度。

整體結構上，《宇宙篇》延續「經行」的修行概念，源自佛教行禪的修行方式﹐一種在行動中保持覺察的練習：覺察身體的重量、步伐的起落、呼吸的節奏，以及念頭如何生成又消散。《經行頌缽》將這一修行方式轉化為劇場語言，以演員、舞者、音樂、影像、聲音、舞台等表達經行中心如川流的內在狀態。頌缽的振動不只是「聲效」，更是一種「聲象」，與巴赫的古典音樂、大提琴與長笛交織成一個跨越文化與時代的聲響場域，當聲音不再表達情感，而是重新校準身體與時間的感知，巴赫與頌缽使聲音成為一種超越敘事的存在狀態。正是在這樣的意義上，巴赫得以與頌缽、電子聲響與宇宙尺度並置，成為一種去人稱的聲音秩序。環迴聲境的設計進一步模糊了聲音的來源，觀眾難以判斷聲音是從舞台而來，還是從自身內部浮現，聽覺因此成為一條向內折返的通道。

這場演出最耐人尋味之處，在於它對「觀看」本身的重新定義。曾文通靜觀劇場在此作中首次加入讀白，在序章先行揭示「靜坐者」的主體錯置，從受難、修行，到逐步去身體化的感知狀態，再到後段的意識漂移與回返，確實有助觀眾掌握作品時空。接近尾聲的章節加入街舞舞者的地板動作，低重、貼地、旋轉與支撐的身體語彙，與先前近乎失重的宇宙意象形成鮮明對照。

演出本身依然刻意不給出明確答案——「七段如幻如真的經歷，是幻象，或是妄念？」正如演出成員所言，觀眾在觀看舞台的同時，也在觀照自己。沒有強烈的情緒煽動，沒有清晰的意義指向，如此觀眾得暫時放下分析與判斷，轉而感受自己的呼吸、心跳與念頭流動，同時也很自然地進入另一種冥想狀態——「惟有當下一刻最真實」。相較之下，部分幕與幕之間的切換略顯生硬，未必完全延續前一段所累積的靜觀狀態，成為全場少數讓人意識回到「演出結構」的時刻。

筆者認為，此次作品《宇宙篇》並未被科技牽著走，反過來讓科技服務於「靜」與「空」的美學追求，將觀眾包裹在整個聲光場域之中，身體成為感知的一部分。視覺層面上，全牆投影的宇宙影像並未追求炫目的科技展示，星體運行、視點轉移、微觀與宏觀的交錯，構成一種冥想式的視覺節奏，恰當地保持節制與留白。影像不為理性邏輯服務，更像是意識流動的背景，甚至讓觀眾得以在觀看中失去時間感。

在高度依賴敘事、衝突與情緒推進的觀看慣性之中，《經行頌缽—宇宙篇》顯得格外異質。它拒絕情節，淡化角色，甚至有意抽離「表演」本身的戲劇性，轉而邀請觀眾進入一個緩慢、寂靜而高度內省的時空。「靜」與「行」並置，不僅體現在演出結構之中，也延伸至系列活動《經行靜心在劇場》經行工作坊、形館中的《靜海聽缽》靜觀體驗，甚至滲透至節目場刊的設計：凝視小月球與半月球的封面，本身便是一種放鬆心神的練習。滿月期間的演出，為作品增添了一層詩意的時間性——月亮本身並不發光，只是反射太陽的光芒；人亦如是，在無常的生命軌道之中，往往借由外在世界照見內心。演出只是創造了一個條件，讓表演者與觀眾之間產生一種難以言說的連結與共振，一種被照見、亦照見他人的經驗，如為承接與反射的媒介，使劇場得以安放於一種靜觀的狀態之中。

文｜張頴嵐

圖｜甘瑞敏May Kam

《經行頌缽》（宇宙篇）｜曾文通靜觀劇場

地點 ｜東九文化中心形館

觀演日期｜2025年12月08日2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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