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評論家 | 關於愛情的四個反思 | 一次與《我在那時錯過了你》的隔空對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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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天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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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那時錯過了你》（下稱《錯》）改編自英國劇作家Nick Payne的《Constellations》（意星群），並以「講述展演」（lecture performance）的形式，把故事分拆成50幕獨立演出。林奕華繼承了原作名稱的意象，一個腳本五種不同的組合，創造出五個似同還異的平行時空，宛如五顆閃耀的星星連成一片璀璨動人的星群。

身為年輕一代的觀眾，我是第一次看林奕華的作品。後來和一位熱衷藝文活動的臺灣朋友聊起，她說林奕華的作品討論的話題總是很宏大，卻往往離不開情愛一題。劇情台詞也很感動，只是走出劇場後往往無法歸納出劇本的中心思想。我想想確實如此，這次的改編《錯》講述的雖是一個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當代愛情故事，卻提及了諸如「時間」、「空間」、「自我」等形而上的命題，讓人難以歸納出任何一個關於角色或劇本的核心理念。只是這樣的演出，依舊盈溢著一種很奇妙的感動，彷彿腳本被分解成無數細微的瞬間，伴隨導演的講述冉冉縈繞在觀眾身旁。然後偶然地，輕輕地，沉睡已久的記憶被挑動甦醒了。

那是為甚麼呢？這樣想著時，我又發現《錯》的劇本很鬆散，根本不可能按照傳統的評論形式去寫。思來想去，便生出了一個臨摹的念頭，像《錯》一樣把文本打散，分為五個主題來談論。

| 兩個自我

在成名作《梁祝》中林提到愛情主題往往都會回到自我認知上，真正的自我和愛人中的自我形象的距離。由於現代科技的便利和愛情中人急於從伴侶身上獲得認同感的傾向，我們在一段關係中對自我的認知往往來自於他者（the other）的反饋，而對真正的自我知之甚少。

《錯》中兩個自我的距離常常呈現在情侶之間的對話，尤其是爭吵。C時空的<爭吵>一幕中Marianne向Roland坦白出軌行為，Roland怒罵她從來沒愛過自己，Marianne進而承認她也不清楚自己對Roland的是否愛情。這看似氣話的對白，實則是Roland眼中的Marianne和Marianne心中真正自我的衝突。

我們對他者的想像來自於理想型自我的投射，是慾望凌駕於客體的過程，尤其以戀愛中的對象為甚。換言之，Roland和Marianne不是愛上真正的對方，而是愛上了投射在對方身上的自己，並誤以爲彼此深愛，願意為之奉獻一切。同時，深陷愛河的我們為了討對方歡心，必須扮演好伴侶眼中的「自己」，彷彿那才是唯一重要的事。於是兩個「自己」不斷重疊、分歧、纏綿又相斥，直至發現無法相融妥協之處。

戀愛看似為兩個獨立個體擦出的花火，實則是兩個自我之間的較量。我們談戀愛，只是和鏡像的自己在戀愛。

| 時間：過去、當下與未來——《聊齋》中鬼、人、狐相互辯證的延續

在林的所有創作中另一個恆常的主題是時間。時間可以鍛煉雋永的愛情故事，亦能抹去一切存在過的痕跡。《錯》正是巧妙地運用了時間，讓觀眾不斷從現在回到過去（從A時空的<送行>回到B時空的<搭訕>），再由林的講述引導觀眾去設想每個當下可能的未來（這個時空的Roland和Marianne是否更圓滿？）。三個時刻也因而象徵了人的三個狀態：過去已無法改變，是一種未完成的過去式，故謂「遺憾」；當下的走向取決於我們的行動，謂之「改變」；未來意味著無窮可能性，承載著人們對當下處境的各種計劃、設想，謂之「慾望」。「遺憾」塑造「慾望」，「慾望」決定我們如何「改變」，「改變」進而填補「遺憾」，三者互為因果，推動人在時間的洪流中實踐，從而創造出故事。

在《錯》的<送別>一節，兩人再續前緣後Roland向Marianne求婚，計劃共同的未來，卻忽然被告知她身患絕症已命不久矣。兩人的未來從無窮轉為倒計時，愛侶對未來的慾望瞬間淪為無法實現的遺憾。讓人觸動的卻是Marianne安慰Roland那句：「你會擁有我們全部的時間。」

若戀人對過去的想像象徵了無法實現的可能性，那麼Marianne這句則是把遺憾化為美好的回憶。回憶——幸福和遺憾的結合體，透過無法實現的遺憾而臆想出來的幸福感，只是無限個戀人在當下徬徨之際對未完成過去式的想像。戀人不是Marvel英雄，無法任意穿越於平行時空之間。五個或無限個平行時空，本質上並無分別，但它們是林奕華、Roland面對人生中無法填補的遺憾作出的修行，是《聊齋》中鬼轉為人再轉為狐的現實版變奏。那些回憶只是一座佇立在大腦中的信標，把戀人從遺憾（鬼）過渡到涅槃（狐）。正如羅蘭巴特在《戀人絮語》中所言：「因為我是在激動地、一幕一幕順著次序回憶，而不是哲學地、推理地回憶；我回憶是為了感到幸福/不幸——而不是為了理解。」

| 主動與被動、人類與科技

若我們代入Marianne量子力學家的身分，把愛情中的雙方看成兩顆互相吸引的原子，那麼這之間的引力必然由無數個主動（作用力）與被動（反作用力）的瞬間組成。愛情之所以無可計算，就是因為它是由戀人間無數個被動和主動的交流瞬間組成，不存在單向的拉進。在不同版本的<搭訕>中，不同的Roland對Marianne的搭訕有不同的回應，因而決定了他們是否能繼續發展下去。只是我們仔細觀察，便能發覺所有稱得上「有火花」的瞬間都是來自於雙方你進我退，欲擒故縱的遊戲。主動的一方被動地等待另一方的回應，被動的一方主動地讓話題不至於就此終止。愛情是戀人雙方之間的一場較量，作用力與反作用力，從來不存在純粹單方面的主動/被動。

愛情中的主動與被動，其實意涵了關係中雙方對關係的選擇與控制。存在主義告訴我們，I love, therefore I am，這個「愛」，卻意指「愛人的行為」，去掌控這段關係的行動。<送別>一章中，Roland意圖透過幫Marianne決定她的去向來證明對Marianne的愛以及對這段關係的尊重，這個行動讓Roland從愛情從獲得存在的意義，消除了些他對不明朗的未來的疑慮。這樣說來，愛情的奉獻和犧牲，似乎從來不是單向的饋贈。在受饋者獲得來自愛人的奉獻同時，愛人亦因付出本身賦予了他存在的重量。愛情的重量，讓我們的生命變得豐盛、實在，因而刻骨又銘心。

走出情愛之事，林的講述展演亦把科技與人類的關係比喻成一個更大的「主動與被動」。過去數十年人類主動發展科技，努力讓生活變得更加便利，當時的人類在歷史的進程上處於絕對主動的位置。然而當科技愈見發達，諸如AI，自媒體等潮流，人類卻在網絡世界中逐漸落為被動狀態。資訊爆炸的每一天裡大部分的知識和資訊我們都是被動地接收，鮮有主動思考的機會。名嘴和AI為我們省略了思考的過程，直接把結論扔給我們。只是，囫圇吞棗掉的始終不是親自思考出的成果，就如thread上的愛情論（「十個女生對你有好感的信號」，「五個另一半出軌的先兆」，諸如此類），缺乏重量，也經不起現實的推敲。

就像我們不曾有機會與真正的AI或名嘴交流，傳統的劇場裡觀眾也從不可能與演員或導演對話。《錯》的互動開放式劇場打破第四面牆，邀請觀眾發表意見，或與演員對戲，正是有打破人們處於長期處於被動的局面的初衷。

愛情也好，劇場也罷，本質上都是人的交流。沒有交流杜撰成有重量的記憶，便不成故事。

| 兩個P——Preference & Pattern

佛洛依德說所有男性都注定會愛上他的母親，這句話其實可以重寫為：「所有男性注定會愛上和她母親的特徵有關聯的女生」。

一百年後，我們當然知道這是片面的過時說辭，但這句話裡所強調的「pattern（模式）」，放至今日依舊適用。在親密關係中人們似乎總難避免與同一類型的對象墜入愛河，也無法避免相似的發展形式。

經歷過失敗戀情的戀人，一定會否認自己重蹈覆徹的可能性。他們跟身邊的人說：「你的前度教會你的並非怎麼樣的人最適合你，而是怎麼樣的人最不適合你。」自此之後，戀人極力否認自己的preference（偏好），意圖改變過往失敗戀愛的pattern（模式），但這種對preference的否認又何嘗不是另一種pattern呢？我們看似從否認中獲得了解脫的自由，其實只是從一個pattern跳到另一個pattern中而已。由此至終，戀人都無法逃脫最初那段愛得死去活來的失敗經驗帶來的陰影。

我想起了雷庵正受的那句偈語：「千山同一月，萬戶盡皆春；千江有水千江月，萬里無雲萬里天。」看似一千條江有一千個不同的月亮，頗有豁然開朗之氣。但這些月亮的倒影，不都是來自於同一個月亮嗎？

兩個自我論的一體兩面

我們談戀愛，實則是與對方身上的自己談戀愛。這句話看似苛刻的批評，其實也可以看成浪漫至極的說辭。因為只有在刻骨銘心的愛情中，戀人才能忘卻自我地與對方達到靈魂上的交融。這種似你非我的纏綿狀態，便是柏拉圖數千年前所說的兩塊拼圖的完美砌合的狀態。

甚麼是完美砌合的拼圖？就是你所缺乏的剛好是我樂意奉獻的，我渴望的碰巧是你與生俱來就擁有的。於人與人恰好的相似性中，於時間與空間千億的交錯組合裡，因一個眼神，或一句搭訕，你和我不偏不倚地對上了。於是在相處交合之際，兩個截然不同的個體感受到自己有一部分正成為對方，亦感受到自己奉獻予對方的一部分，正成為對方。這種精神和肉體上都近乎完美契合的狀態，就是蒙田（Michel de Montaigne）數百年前為那位親愛的朋友寫下的「因為已是他，因為已是我。」（Parce-que c'etait lui, parce-que c'etait moi）

｜特別預告：《梁祝的繼承者們》舞台映畫

錯過2014年《梁祝的繼承者們》的舞台演出？想再沉浸在那幅不朽的青春畫卷？《A.I.時代與梁祝的繼承者們(階段展演)》舞台映畫 (MOViE MOViE: Life is Art 2025)

導演｜林奕華（劇場）、袁錦倫（舞台映畫）、吳嘉彥（錄像）、何定偉（現場影像）

演員｜王宏元、路嘉欣、張國穎、黃人傑、趙逸嵐、葉麗嘉、鄭君熾、祝家樂、陳盈盈、羅熙彥

類型｜音樂劇場

片長｜134分鐘

級數｜待定

語言｜國語 (中文字幕)

上映日期｜2025.06.21

購票方式｜百老匯院線售票網及PREMIERE ELEMENTS售票處

https://www.cinema.com.hk/tc/movie/details/15365

文 | 鄧皓天